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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隔窗听夜雨 (祁候祁无差)

侯亮平多年不听巴山夜雨,祁同伟长久不信空穴来风。可柏林墙两边,终究不是东德和西德。


“请他干什么——请个麻烦。”


可惜这话祁厅长才吩咐下去不久自己就给端了;反贪局的侯局长大驾光临,山水庄园陪喝二锅头都是小事,明里暗里互探路数才是正招——可这次姓蒋还是姓汪都没问出个影子,战就得先停了。


“哟,猴子你这——发烧了?”


祁同伟伸手往这大王的脑门儿上一靠便摸了个明明白白。而侯亮平弓着腰强坐在沙发上,脸色糟的瘆人,却也不躲。


“噢。昨晚不小心着凉了,扰了大家的一番性质,真是不巧。”


他抬头朝祁同伟致以一笑,做戏时眼前还冒着金星。心想着安全还是安全的,老同学还能照演,只是太丢脸;侯局长不太常被病痛敲门,偶尔一来,同他自个儿一样急得慌——不过是唱了出戏,昨晚那层薄被的后遗症就找上门来了,着实损了齐天大圣的名声。


“我这就跟陆亦可打电话。”侯亮平揉了揉发烫的太阳穴。

“诶——别呀——我这儿床铺都给您铺好了,就在这儿休息休息呗!”


高小琴即时插了话,那一股子伶俐劲儿像极了阿庆嫂。接着她又劝了些什么,大抵还是些有关的聪明话——祁同伟呢?似乎也是这个意思。侯亮平瞅着他那学长笑起来眼角眉尾遮都遮不去的纹路,不知怎的就想起大学时曾把这家伙比作六耳猕猴——这绰号他给起的时候也没外人知道,想来也早该淡忘了,今天却觉得除了它没有更好的比喻。那时祁同伟还和他说道呢——要打胜仗,妥协几分也并无损失。


“真不麻烦?”

“哎!真不麻烦!”


可他如今倒自己先急了。侯亮平咽下这一声叹息,不再往下放任思绪。陆亦可不出意外已经看见了短信。他这儿呢——应付一众“老同学”已然很让他犯困了,更别提应付往事。于是他进了客房就大大方方的躺上去,蹬掉鞋子正打算闭上眼,却看见护花使者还坐在沙发上没动。


“我说老学长啊,同学们都等着你呢。我扫了他们的兴,你这个主人还不去陪陪,岂不是太令人失望了?”


祁同伟此刻倒还未来得及设防,按常理这样的问话他连思索一刻都不用就能应付,但由于刚才脑子里填满了别的,一时间还是慢了一拍——要是非要探究他在走什么神儿呢,也不是个大事。好多年前了,侯局长还是侯亮平的时候就习惯像这样一边吹口哨一边乱蹬鞋子;接着咚得一下躺倒在汉东政法大学优秀团委干部祁同伟的床上,转了转眼睛点上根烟,阳光下的无赖似地向他道“我病了,你跟我给梁老师请个假呗。”而对于这话,当时祁同伟还是能明辨真假的——多半是猴子想逃课,二是梁璐追他追得紧,这猴子吃醋,就晓得变着法儿挖苦他。“……病者为大。”祁同伟微笑起来。“怎么,有高总照顾他们你还不放心?总不能叫一个女人来照顾你一个大老爷们吧!”


“行,行……”


侯亮平懒得跟他多说,知道明里暗里监视的不是他也会另安排人。于是他扯了扯被子翻过身去,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记不很清,好像当时是反过来的——他侯亮平不依不饶,祁同伟是妥协方。但而后这家伙就把他按着啃——“谁怕谁啊!”侯亮平一向秉承这个原则,就啃回来了。那是极为刻意的擦枪走火,发生过多次,主谋还是他自己。


“猴子,高总刚说还有几副药,你看要不要吃了再……”

“算了吧。”


祁同伟转移了阵地,干脆在他床头搭上了话。他不知怎的,总想着能真真假假的叙一番旧也好。可侯亮平几乎是在同时回应的——既果断又短促,干净利落地就斩断了一切可能的威胁——实则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话里有话谁都是行家。只是这明晃晃是刀刃出鞘,总像无意间割裂出个什么窥视过去的缝隙似的,让那两头的人都心肝一颤。


期间有祁同伟多年难改的坏习惯,来自这大喇喇的猴子在学校里总学不会的盖被子——汉东这地儿冬日里寒气入骨,最好的御寒方式是裹上棉被,而非单纯的盖。这项工作一般是祁同伟给完成的,而至于这到底对那健硕的猴精儿有没有健康上的影响,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如今厅长就恨他那只惯性使然的手,僵在半空里,难得碰到已裹好的棉被。


说到坏习惯,也有侯亮平的份。但这位同志就是一点好,难得向后看,更别说停一停。原本他总改不掉的习惯——譬如抽烟,譬如在祁同伟的浓眉凑近他时死乞白赖地吻那少年老成的脸颊——改完了就像雾似的散得无影无踪,复发几率为零。可他千算万算忘了残留的副作用;那堂被梁璐和祁同伟毁掉的政法课,他啪地一声关上了窗子,却难得把记忆关在门外。


所以当他现下不得不看他时,他惊讶于祁同伟俯下所展现的无处可去的衰老;他自己仍用着年轻的,充满洞察力的目光一如往昔般掠过祁同伟的五官,而后发现与他共享记忆的那个人已经快死在坟前了。于是有那么一刻,侯亮平生出一股陌生的怅然来,他的眼睛在酒店的台灯下明明灭灭,祁同伟还以为看见了两颗因伤感而垂死的星——但是垂死的星,是绝不会在候局长眼中长留的。


“怎么,难道还怕山水集团能害了你侯大局长?”

“哪能啊……这不是怕陈海下一个就是我嘛。反贪局再丢个局长,我可担不起。不过我可不是指高总。那个嫌犯啊,说不定就在刚还我们吃饭的桌上呢——”


祁同伟看似先一步走出了这尴尬境地,可侯亮平表现出的意外热情一时又使他摸不着头脑,这也算是一种暴露——显然即使他并未指名道姓,祁同伟也明白他知道了什么。“这没有证据可不能乱说……陈海的事,我们也查过了。确实是意外。”意料之中。他想。以侯亮平的敏锐程度,招惹到这一步也是他祁同伟自讨苦吃。而出于职业习惯,侯亮平还打算乘胜追击——可他的确是病了。此刻的进攻不客观,也不清醒。反倒是源于那一口气,也就是刚才引上来的那股子怅然,刻意避开了两个人,直接跳到躺倒的陈海上去了,惊动了积攒许久的怒气。


“行。我们今天就不提嫌疑犯了。既然老学长非要跟我这个病人聊天,不如我们说说陈海吧。想当年——这政法三杰可是学校响当当的名号啊……”


侯亮平突然话多了起来——像是找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往事泄闸口,于是就凶狠地回了头。不仅回头,还非把原路再走一遍。他讲高老师如何批评他自由散漫,陈海怎么为他解围的,顺带再提一句祁同伟。实则谁都忘不了他们俩能从办公室赶上食堂的饭点到底还是因为这个学长的“偶然”路过;他还讲陈海第一次和他们上旱冰场,在奇异的灯光和无比嘈杂的音乐下第一次遇见一个只和他睡一夜的姑娘。而他没提的,是他俩在拉扯中在冰场的小厕所差点走火的事;他接而又说到吃,两三句不离这个——他说陈海的厨艺是被他硬生生逼会的。然而祁同伟曾经恰恰是他们中间做菜最好的,没事的时候搓顿好的,还都指望他——侯亮平说这个时反倒开怀地笑起来,“老学长,现在怕是连炒个青菜都不知道该怎么下手了吧?”他笑,祁同伟也笑。的确如此——祁同伟那手不得不摸过太多脏东西,也就淡忘怎么把食材摸出味儿了。


他最后才说他们打靶的事,总归是最有趣的,但一样没讲全。那时陈海恰巧带来瓶二锅头,就眼睁睁看着他那俩好兄弟喝上了头。然后非要比个高低,站近了还以为要打起来——结果侯亮平嗤笑一声,就被祁同伟抱着脑袋在他面前给接了吻。


侯亮平就这样单讲他们过往的唯一知情人,绝口不提什么真正遗憾的过去。这时窗外的雨开始大串大串往下打,引了人的注意——不像泼而像倒,剧烈的洪流冲得祁同伟很有些惶惶然。所幸最后侯亮平也还是累了。他们用笑,用寒暄,把彼此的眼角都给涨红了。“斗什么斗,有什么好斗的。”祁同伟实在看不得他们这样。他脑子里竟想的是伸手狠狠揉那猴子的脑袋或许能快活许多;高育良那句话还在他脑子里很转了几圈,只是给他同前一个念头一起收回去了。


“猴子,睡吧。”他说。

最终是今时不同往日。


祁同伟没把多余的感叹说出口。而后他默然无语,拿着那杯泡着枸杞的苦茶回到不动声色的角斗场去。这是侯亮平第一次真正感激他的离去,让他能更好归于持续几十年的平静中——要知道他这人是个天生的乐天派,很少有恨不得把回忆连同忘恩负义的惯犯一并杀了的心思。当年他们分开的时候狠打一架,最后说的也是好聚好散,再无纠葛。侯亮平应了声,这一别就是小半辈子。


其实祁同伟早就起过杀心,还是多回。此刻他穿过冗长的走廊,感到一阵奇异的眩晕,是老毛病又犯了——颈椎疼得厉害,背后直冒冷汗,像是过去和现在一同把他夹击了似的。“你说这猴子怎么就不出个意外自己去了呢?”他没头没脑地向赶忙过来扶住他的高小琴道,“急什么呀。”高小琴没心思会意他们那点恩怨。“还没到时候呢,真想做掉就做掉呗。”这话倒提醒了祁同伟。噢——他想。他刚是又一次希望他去死。“问题是……”他推开了高小琴的双手,从山水庄园十三楼的窗边往下望,望雨水如注的汉东夜景,疲乏之余却摸不到一根烟。“我怎么能对他下手呢?”他说。


侯亮平睡熟了。他梦见大雨滂沱的汉东校园,他大喇喇地躺在宿舍寒冷的床上。一个人还不够暖和,得再添一个人取暖。于是祁同伟就又出现了,他揽着这手边的皮猴儿,身躯温热得像一个暖炉;他笑,不知是在开心什么。但他笑起来胸腔的震颤似乎是真实的,于是侯亮平侧耳听这声音——只是记忆的回响太遥远,他不怎么能听得清。


“你说我这——课上完了一天到晚就想和你小子听雨,这不成吧?”

“怎么不成?你合情合理合法,合党章合党纪合党性的——要我说——直接批准通过了。”


侯亮平嘴快,脑子转得也快。当年他就是这么回答的,在梦里亦如往日。然而祁同伟一听这话就直起了身子,侯亮平正想不满地想把他按下去——这厮却侧过脸来看他,眼睛发亮,闪着难得一见的顽劣:“诶猴子……那……你看我合你意不?”


“祁学长,我看你等着问这话很久了吧——”侯亮平回答时故意拖长了音,想造出一种早被他料到的“本该如此”的气氛。但他在这之前哪有什么底?最终也是绷不住笑,翻过身去挑衅般的与之对视。所幸祁同伟扒下他裤子的时候没把被子给掀了,侯亮平冷是没冷着,反倒是让被窝里的两人在大冬天热得直喘气。


“还别说,真就等到时候了。”


这是他当夜昏睡前记得的最后一句话,是祁同伟说的。后来他们在清晨转醒,还装模作样地缩在床上听了听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声。其间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决定瞒谁都别瞒着陈海。然后祁同伟不知为何就背起了诗——侯亮平也觉得怪,这人并不是中文系的,朗诵起来却极有韵律;想来和京剧还有这把嗓子是分不开的。他记得清楚,那天祁同伟只背了一首讲感情的诗,其余都是“铁马冰河入梦来”的英雄气。说是为了响应气氛,背的是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后来祁同伟问他去过巴蜀了吗?他说还没呢。那时候三峡工程才开始,他们就约好等它建好之后再一同去听巴山夜雨。


侯亮平是被手机铃声给震醒的,陆亦可说林华华就在门外,等他从鸿门宴中胜利归来与她会师呢。他笑,要她别贫了。病痛的手下败将还谈什么会师,今天可不光彩。


“哟,侯局长回去的?”


走时高小琴和祁同伟一同站在门口送他。高小琴说了一大堆话儿,不过是要他常来玩罢了,祁同伟倒没什么话。侯亮平啪地一下关上检察院公车的车门,从副驾边的后视镜里看见祁同伟在望他。那眼神何其熟悉,不得不让他想起当年耻辱的一跪,还有那个在厮打过后浑身是伤的祁同伟却心如止水地对他道的那一句:“好聚好散。”侯亮平一直都知道,经此一别,就是永别。


祁同伟看着侯亮平扬尘而去,才发觉有件小事没来得及告诉他——他想起来了,他祁同伟最后还是去了巴山。那时候三峡才刚建成。夜里下雨,高小琴就躺在他身边,她说他们是一路人;他说她识大体,他还说他就看中她这一点。接着他们一夜无话,却也都没睡着。


祁同伟还想起来几十年前的那天早晨,侯亮平也背了首诗给他听,只是当时倒没什么真正的感情。时人浑然不觉,今日却一语成谶。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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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感来源于一天下雨,大晚上发烧看人民的名义。看他们在山水庄园你来我往的做戏,觉得着实头疼的很。想着要是一方不小心生了场病,不得不示弱,会不会莫名想起往事,叹一句“可惜了。”

*私设成吨,是假的正剧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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